本文作者
王菊萍,生在南京,长在上海。77级大学生,1987年前往德国自费攻读硕士学位,毕业后工作定居在德国。作者:王菊萍
1988年的秋天,为期八个月的德语班结束了。开学后的这个星期里忙着去系里选课,去书店购买专业书,去图书馆查借参考书,总算基本办完了上课前的各种杂事。周六早上不敢贪睡,要赶在超市下午两点关门前买回这个星期需要的零零碎碎,德国大大小小商店从周六下午2点起至周日晚上歇业,官方规定。一出门就碰上了兴匆匆下楼来的马克,他十分友好地打招呼。我立刻注意到了他不同一般的装扮,深色短大衣里的粉红色衬衣十分耀眼。之前曾经在楼道里看到马克和一个男人卿卿我我,因此知道他属于“另类人”。看着马克一副好心情的样子,我猜想是去约会男朋友,这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二子那双柳叶形的眼睛,似乎又听到了李阿姨拖着长腔悲切切的呼声“二子呀……”二子是弟弟的同班同学,他家与我家是前后门邻居。二子是家里最小的孩子,生在大跃进时代,父母为他随势起名力钢,小名二子。无论从长相上还是从性格上,二子都实在配不上他那硬铮铮的男子汉大名。他天生一副女儿相:削肩蜂腰,苍白清瘦的鸭蛋脸上鼻梁纤纤,嘴唇薄薄,一双柳叶形的眼睛总是透出一种幽深幽深的感觉。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的部队大院,其前身是1930年代日本人建的军营二子的父母是我们卫生处的军医,都属于内向性格,不善言辞,但却会常常在人前叹息此生中无缘得一女儿。二子上幼儿园时,他的小姨将女儿寄养在他家,比二子大两岁。不知从何时开始,每当二子星期六从全托制幼儿园回到家中,就会换上小表姐的衣裙,十分自然地进进出出。一年后小表姐离开了二子家,留下了最漂亮的那条连衣裙。或许是这条连衣裙的缘故,二子自然而然地跟上了我们这群邻居小姐姐,玩起女孩子玩的游戏。二子十分温顺听话,从不与人争吵,我们很乐意地接受了他。大家玩熟后,他会经常告诉我们,他本身是一个女孩子,但是妈妈不当心把他生成了一个男孩子。这时他总是一脸神秘感,我们这些还不懂人间大事的毛丫头都相信了他的说法。二子开始上学的时候,文革进入到破四旧立四新的阶段,一切与古典传统、浪漫抒情、漂亮美好沾边的事与物都在劫难逃。街头上的色彩突然消失了,我们的裙子被妈妈收在衣柜的最下面,辫子上的蝴蝶结也被橡皮筋取代了。革命活动一轴压一轴,破四旧立四新阶段刚告结束,便开启了支左阶段。大院里家家父亲或父母亲本着上级的指示离家,前往三线地区的军工厂。16岁以上的少男少女也扛着红旗,纷纷奔向黑龙江军垦农场。大院里突然显得空落落的。为了管理我们这些缺父少母的半大孩子们,大院临时成立了一个留守处,经常组织一些吃忆苦饭、徒步野营、学习种菜、参观烈士墓之类的活动。1971年,春节在即。父母支左在几千公里之外,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们了。部队电影院和节日联欢演出已中断两年多,夏日的游泳池也停止开放,生活早已失去了文革前的色彩。留守处的人大概觉得我们这几十个孩子怪可怜的,决定大年三十晚上开个孩子联欢会热闹一下。文艺演出节目由我们自己解决,凡是有那么两下子的孩子都领了任务。这天晚上人笑人闹,开心极了,想到联欢会后还有会餐,都有压不住的兴奋。留守处主任报出了联欢会的压轴节目:喜儿的独舞“北风吹”,表演者二子。主任话音未落,就引起了男孩子们的哄笑。我们以为二子会退场,没有想到十岁的他十分冷静的登台上了场。真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假发辫,配上一条长裙,活脱脱的一副女孩模样。二子舞得很认真,舞得很美,会场突然安静下来。大家看得目瞪口呆,谢幕时的掌声来自真心实意。一天早上,留守处主任在自家门口发现了一泡屎,作案者用作草纸的是作页本的封面。主任不嫌脏地展开作页本封面,“张力钢”几个字十分清晰。这个案子就这么破了,“为什么?”,没有人知道,也没有人关注。1972年支左阶段结束,父母回到我们的身边,生活渐渐走上正轨。那时上午上学,下午基本就是玩耍。大院里可以活动的地方很多,因此男女孩子都喜欢在户外玩耍,但是互相间早已不再往来,这是当时的流行特点。无论是在男孩子群里还是在女孩子群里,都看不见二子的身影。我曾悄悄询问过二子,他说哮喘病总是发作,在外面玩容易感冒。二子就这样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。两年后,未满17岁的我插队落户在上海郊区,学会独立生活的同时也学会了发愁。二子也从我的脑海里彻底消失了。三年后我考上了大学,每年的两个假期一个用于出门旅行,一个用于回上海与父母团聚。大学第三年的暑假,走在大院里的我突然听到迎面走来的一个人轻轻地呼唤“小萍姐姐”。我惊讶地停住脚步,部队大院的孩子相互间都是直呼大名或小名,直截了当。大院里解放军空军学员的宿舍大楼,文革中人走屋空,大楼周边成了我们游玩的天堂
我认出了走近的人,是二子。几年没见,他已经高出我半个头,但是那张脸几乎没有变,只是五官拉长了一些。我注意到那双柳叶形的眼睛失去了那种幽深幽深的感觉,流露出的是心不在焉、茫然失落。二子说,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港区仓库做了两年管理员。“那里的人好野蛮哟,喜欢打架骂人”,二子细声细气地说着,“他们经常用各种方法欺负我。”“你们的领导不管吗?”我问道,“不管,他们看不起我,说我是一个假女人。”二子的语气十分平静,似乎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。“如果我是一个真女人就好了”,二子说着叹了一口气。听见这话,我不由地打量起他。二子服饰简单干净,没有什么特殊之处。但是脚上穿的不是凉鞋,而是一双浅色网眼皮鞋,十分精致。我同情地问道,“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呢?”二子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,甚至闪出一缕喜悦,“在精神病医院,负责给病人送饭和打扫卫生。”我听了后又是一阵惊讶,“你喜欢在那里工作?”“喜欢,我经常和病人聊天,我听得懂他们说些什么。”二子有些眉飞色舞地谈起精神病医院……我带着感叹回到了家,母亲说二子在家停工了半年多,他妈妈李阿姨年初通过关系给他找了这份精神病医院的工作。第二年的夏天,我大学毕业。在前往四川的一所大学任教前,我又回到上海。弟弟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“二子死了”。我一下子懵住了,“就是上个月的事,自杀死的”,弟弟补充道。是对社会反抗的勇气还是对社会绝望的放弃?二子吞下了半瓶安眠药,带着他的伤痛和梦想(?)在夜色里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,那一年他二十一岁。文图由作者许可本号分享